第1章
目錄
我被抄家那年隻有十四歲。
皇帝一道莫須有的罪名,我全族的血流過長街。
隔壁賣豆腐的柳姨將我SS護在懷裡。
「孩子,你不要有恨,你要活著。」
九年後,被廢黜的太子昏倒在我家豆腐店門前。
他昏迷前緊緊攥著一幅畫,畫上一隻五爪獸,盤踞在老宅枯藤上。
畫中那熟悉的老宅讓我心跳驟停。
半晌後,我笑著朝失憶的太子伸出手:「夫君,你跟我回家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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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撿到李晏寧是個意外。
我在西街賣豆腐,聽人說東街菜市場來了個傻子賣字畫。
圍觀者笑他畫工平平,手還發抖。
也笑他傻,別人搶走了他的畫他都不知道。
直到有人提醒了,才踉踉跄跄地拖著跛腿去追。
我湊上去看熱鬧的時候。
他正在青樓前面被幾個紈绔子弟踹在地上毆打,懷裡SS護著畫具。
樓上的紅燈籠迎風飄搖,姑娘們姹紫嫣紅地倚欄看熱鬧。
「S瘸子!廢物!」
「別說要一幅畫,就是當街要了你又如何?」
「還真別說,這小殘廢長得比花樓姑娘還貌美些。」
「熄了燈,還不都一樣?」
我拎著菜刀衝上去,一聲怒吼:「灌多了黃湯了,也不看看是誰的人就敢撒野,都給老娘滾蛋!」
有那紈绔子弟知道我,嘻嘻笑著說:「喲,這不豆腐西施嘛!今兒不出攤,倒來湊熱鬧。怎麼你看這小子長得俊,舍不得了?」
我低頭看了一眼。
男人的確好看。
墨石成發,冰為肌理。
正因跌落至此境地,反倒愈顯那俊美驚心動魄,一碰,一吹,就碎了。
他絕不該屬於這亂哄哄的市集。
我挺一挺胸膛:「沒錯兒,他是我男人!我花錢買來的!」
一面說著一面俯下身,好聲好氣地哄。
「夫君。」
「走,跟我回家去。」
這乞丐大抵真是個傻的,透過凌亂的碎發定定看著我,眼神剔透晶亮,卻無半分情緒。
還有人半信半疑:「照我看,他可不認識你。」
我心道不妙。
虛眸一瞥,卻見到地上散開的畫軸子。
那畫上有一條不倫不類,似騰蛇、似蛟龍的五爪獸,歪歪扭扭地盤踞老宅枯藤上,可我卻在看到的一瞬間就屏住呼吸,渾身上下血液冰涼。
他畫的是……
畫的是我全家上下斷送性命的地方。
02
被抄家那時候,我還懵懂。
爹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官兒,卻成日裡忙碌得很。
我很少見他笑過,他總是待在自己的書房裡神秘兮兮不知道忙些什麼。
說家裡富裕吧,可阿爹和娘親穿著樸素,與街上的百姓並無不同。
說家中貧寒吧,爹又總是能拿出許多銀子接濟流民,供給書生。
那時候我最歡喜每月十五,娘會牽著我去柳姨那吃一碗熱騰騰的豆花,再帶我去糕點鋪挑點心吃。
日子平淡幸福。
直到某月的十五,娘照例帶我出門,一大隊烏泱泱的官兵軋過青石街,小商小販慌著忙著後撤避讓。
隻聽他們抓住路邊人就問:「認識顧行白嗎?」
顧行白是爹爹的名字。
我抬了頭剛要應聲。
被娘一把摁了下去。
她身子不好,從來是文弱纖細的模樣,卻有那樣大的力氣。
我聽見娘的聲音在顫抖。
「寧兒,在這裡等娘。」
像是確認般蹲下來看著我:「好好吃完了柳姨做的豆花,就在原地,聽到什麼都不要出面露頭,知道了嗎?」
我有點無措地仰著頭:「那我們還去點心鋪子嗎?」
她的眼眶一瞬間紅了,她說:「去,等娘回來了就去。」
那時候我多大?
十三?十四?
記不得了。
隻是時隔多年後,我才明白娘親最後一瞥落在我身上的眼神。
悽涼、決絕、孤注一擲。
她最後摸了摸我的頭,便轉身離去。
人群中驟然爆出驚呼聲。
「S人了!S人了!」
「大膽罪婦,你敢襲軍!」
「我要見我夫。」
「顧行白拉幫結派,勾連黨羽,懷不臣之心,有謀逆之罪!」
我聽到娘愴然的冷笑從遠處傳來。
她的聲音如杜鵑啼血。
「我夫為官十七年,惜民愛子,仰不愧於天,俯不愧於地,到底是他變了心,還是皇帝變了心?!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?」
隨後,刀刃相接的聲音愈加迅猛激烈,如嘈雜驟雨。
我沒有抬頭。
隻是捧起面前的白瓷碗。
一勺又一勺,一口又一口。
豆花放多了辣子,辣得逼出眼淚,可我還是那樣吃見了底。
直到,那群人攜裹著濃烈的血腥氣,拖著屍體打馬從我身畔路過。
我也沒抬頭。
03
官兵一走,柳姨便將我拉進後廚,SS將我抱在懷裡。
她的手在抖,捂上了我的眼睛。她應當也是怕的,聲音也在抖:「好孩子,顧瑟,瑟兒……你……」
我輕聲問:「柳姨,誰是顧瑟?」
她愕然。
我看向家的方向,那裡已經火光衝天。
說完,解下了腰間的玉佩摩挲了一下,那上面有我的名字,還有極精美的雪景圖。
爹說我生在瑞雪豐年,這玉佩是他見過最好的料子,一筆一刀都是他的刻工。
我用力摔在地上,四分五裂。
「這世上沒有顧瑟了。」
柳姨看向我的眼神中透出莫ƭũ⁺名的震悚和驚懼。
再過上許久許久,我隨了柳姓,改名柳瑟瑟,對外隻說是柳姨家中長姐病故託孤,她不得不照應著。
沒有多久,我已經能嫻熟地在豆花鋪子前面撥盤算賬。
睡不著的時候,在後院打坐,無意聽見了柳姨和她女兒輕聲耳語。
「那年,顧瑟隻有十四歲啊。」
「休說十四歲,便是再添十歲、二十歲,雙親當街被S,滿門無後而終,仇人就從眼前經過,這世間有幾人能做到面不改色?」
「這孩子固然聰明,隻是生性涼薄。」
「所謂『月盈則缺,慧極必傷』,不知道她將來有什麼打算。你與她親也好,疏也罷,別折上自己就好,你是娘唯一的親人了。」
那晚我靜靜站在廊下,悄無聲息地聽完,悄無聲息地離開了。
其實我一個弱女子,還能有什麼打算呢?
縱然知道爹是帝王曾經的肱股之臣,縱然知道他一生問心無愧,縱然全家被滅疑點重重,我又能做什麼?
可我不願柳姨為難。
擇日尋了個由頭搬出鋪子,去書齋灑掃。
直到柳姨過世前,將自己祖傳的一對古法銀镯分別給了我和柳時鶯。
她的眼神中那一點光如殘燭搖曳,眼底慢慢沁出淚水。
「瑟兒,莫……怪……我……」
我深深磕頭:「柳姨收留之恩,結草銜環難報,怎敢責怪?」
要強了一輩子的潑辣婦人,如今油盡燈枯,對我囑咐的語氣竟有幾分祈求。
「瑟兒,你不要恨。」
「你娘說……要你……活下去……」
「你答應柳姨,無論如何……活下去……」
那隻枯瘦的手沒能抓住我,在半空中無力垂落。
爆竹聲中大雪紛飛。
一處小院,四方天地,在普天同慶中悄悄祭奠。
來年開春時節,豆花鋪子的主人才成了我。
04
我藏起了傻乞丐那幅畫著五爪獸的畫。
那個一同被我撿回來的男人,頂著好看到驚心動魄的臉,醒來時卻衝我露出不太聰明的笑。
「娘子。」
我的希望瞬間被澆滅了一半兒。
深吸一口氣,我折身去反鎖上了柴門。
「公子,」我說,「現在這裡隻有你我二人了。」
他定定地看著我。
一秒,兩秒。
驀然紅了臉。
「我明白了。」
「要做那種事嗎?」
我:?
眼睜睜看著他尋找新衣裳的帶子,我連忙打斷:「不是,你等等,你要幹什麼?」
他還是一臉天真無邪:「自然是床笫之間尋歡作樂。」
希望被徹底澆滅後,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失望和怒火。
我一把抓著他的衣領,將男人從床上拖了下來,猶不解氣,狠狠踹向他的膝蓋。
他痛到悶哼出聲,那雙朦朧鳳眼中漸漸浮現水霧。
「他們教我這樣做。」
「你……你不開心嗎?」
「誰教的?」
「樓裡的人。」
我滿腔怒火又瞬間啞然。
這種感覺,就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。
他不是我要找的那個知曉當年線索的人。
隻是個身不由己的可憐人。
我在期待什麼呢?
明明他從未說過自己是啊。
我用力吸了吸鼻子,平復心緒:「罷了,罷了。鍋裡煮好了野菜雞絲面,還有上面煨著的烤紅薯,你自己把飯吃了。」
說完就要走。
他立刻如影隨形地跟上來:「那你去哪裡呀?」
「賣豆花。」
男人聽罷,甜甜地笑:「好,我陪娘子賣豆花。」
「我不是你娘子。」
「那晚你親口說的。眾人為證,怎能抵賴?」
「再廢話就滾出我家。」
「遵命,我會照顧好咱家。」
「你——」
我揮起一掌就想劈下去。
05
結果迎面撞上鄰居丁四。
他挑著擔,哼著歌,裡面是撲通亂跳的魚蝦。
將一尾小魚投喂給我養的黃狸貓後,他笑嘻嘻地看向我旁邊的男人,
「哎喲,了不得,小瑟兒,你怎麼把這瘸子撿回家?你真看上他了?」
我垮著一張臉不作聲。
他又說:「也好,也好,幫你幹點雜活,你孤身一人,有個照應也是好的。」Ťṻ₃
罷了。
我撿回男人的事長腳似的滿街走了個遍。
這時候把他扔了,我成個什麼人?
走在青石街上,我問傻乞丐:「你叫什麼?」
他茫然搖頭:「不記得了。」
我隨口道:「叫阿清吧。清者自清的『清』。」
男人的眸子似乎在剎那間亮了亮,嘴角彎起,也不知道有什麼好高興的。
到了豆花鋪子。
阿清尚且一身是傷,肩不能扛、水不能提的,我隻教他配料灼菜的簡單活計。
已近冬日,天光稀薄。
他安安靜靜坐在那裡,用我教他的法子調醬汁。
調一會兒,偏頭嗅聞一下。
分明素衣木簪,通身無半點墜飾,卻像是貴公子在砚臺前提筆畫丹青。
和我這生火的灶臺一點也不搭。
下午便來了好幾位有錢的小姐,遣了身邊的丫頭來給阿清送香囊、送點心。
他轉頭全給我:「你吃。」
也不知是不是巧了,我最喜歡的桂花糕給挑了出來,擺在最前頭。
冷硬如鐵的心似乎柔軟了瞬息。
「我不喜歡吃甜的。膩人。」他補充。
「……」
我瞪他一眼。
這叫什麼?
這叫山豬吃不來細糠。
06
日子不急不緩地過去大半月。
郎中說阿清的外傷倒是不致命,隻需要按時擦藥,好好將養著。
腿的傷重一些,什麼時候能好也難說。
至於眼睛……
老人嘆了口氣,把頭直搖。
「老朽才疏學淺,實在無能為力。」
我送走了人。
輕輕嘆了口氣,開始數小簍裡堆成小山的銅板。
有福扭著肥圓的身子擠進來,跳到我膝上,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滿意睡去,想來去丁四家混吃混喝,收獲頗豐。
「我一共有五十兩六錢。」
「這個郎中不好,明日帶你去杏林堂瞧瞧你的眼睛。」
「先說好啊,記你賬上,打工還我。我可不是什麼濟世救人的觀音菩薩。」
阿清沒有像平日那樣,笑嘻嘻地應好。
反倒愣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:「我已是廢人。看不看得見,很重要嗎?」
「當然重要了,」我不假思索地說,「再過兩個月就是年下,登橋能看到遠處大朵大朵的煙花,京中達官貴人慶祝起來能放上一整宿呢。」
「或是在正月十五踏雪去廟裡祈福,姑娘們的鬥篷是紅的,開的梅花也是紅的,人面桃花相映紅……」
「來年等到春至冬消,院子裡的小黃花就開了,城牆遠處還能看見青山頭,一眼都望不到邊呢。」
阿清似乎慢慢思忖著我的話,許久,他展顏一笑。
「是啊,或許山河萬裡,值得一看。」
他後半句極輕,幾乎落在塵埃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