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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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娘是範陽盧氏,爹爹是清河崔氏,是上京城人人都想攀附的名公巨卿。
為避立儲之爭,爹娘攜我和阿弟隱於鄉野。
不想遇匪。
匪說要看看崔氏骨頭有多硬,盧氏身段有多嬌軟。
他們當著我娘的面一刀刀砍去阿爹的四肢,又當我爹的面將阿娘汙了。
爹娘臨S前囑我帶好阿弟,遠離朝堂。
未承想,我一條也沒做到。
我沒帶好阿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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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還進了朝堂。
1
貞祐十年春日,帝立太子允亨。
那日,阿爹從外面回來時頗為高興。
他跟阿娘說,太子既立,免了生靈塗炭,不失為一喜。
他和阿娘小酌了兩杯,還親自教了我做竹蜻蜓。
竹蜻蜓飛得又高又遠,引得四歲的阿弟追著笑個不停。
阿娘追出去,卻神色慌張地抱著阿弟跑回來。
阿娘甚少慌張。
她跟阿爹說了幾句。
阿爹便和阿娘帶著我們急急躲進了暗室。
少頃,一隊匪人翻牆入院。
「搜!飯食尚熱,人肯定就在附近。」
阿爹抬手將阿娘鬢邊亂發理好。
「帶好清兒寧兒。
「我不出去,會連累了你們。
「切記,勿讓孩兒入朝堂。」
阿爹正了正衣冠出去了。
匪徒逼問我們下落,阿爹未置一語。
我們從暗室的氣格中,看見匪人一刀刀砍下阿爹的腿和手。
阿爹口吐血沫,還面帶微笑。
他該是知道我們能看到,怕我們害怕。
兇狠的匪徒氣憤地連捅了阿爹三刀,他也沒皺一下眉頭。
「他娘的,到底是清河崔氏,硬骨頭!」
阿娘用手SS捂住我和阿弟的嘴。
那群匪人還在搜尋著。
「再找不著,放火燒了這裡。
「我就不信他們還能逃得出去。」
阿娘捂我嘴的手抖得厲害。
她親了親我和阿弟的額頭,小聲說:「寧兒,帶好阿弟。
「好好活著,不許報仇。
「記著你阿爹說的,勿入朝堂。」
說著,她用砚臺猛砸向我和阿弟。
血,流了出來。
阿弟暈了過去。
我暈S過去前隱約聽到阿娘的聲音。
「爺們兒,放火有什麼意思?
「不如找點樂子。」
再醒來,院子S一般寂靜。
我悄悄出去。
阿娘衣衫不整,渾身是血,伏在阿爹身側。
裸露的腿青紫著,還壓了一個帶血的鎮紙。
她伸出的手,眼看就要夠著阿爹。
隻差一指的距離。
卻冷冰冰的,停在那裡。
阿爹已經沒有手了。
我便將阿娘的手搭在了阿爹的胸口。
我抱起了還沒醒的阿弟,一把火燒了院子。
史書載:【帝師崔復致仕後為匪人所害,舉家葬於火海。】
2
我和阿弟相依為命。
幼時,我極為挑食,獨愛食豆腐。
阿娘為我專門學了做豆腐的手藝。
每次她做的時候,我就特別喜歡圍著她調皮玩耍。
阿娘總是溫溫和和地看著我,任我搗亂。
偶爾還會念叨著:「這麼調皮,可要找個什麼樣的夫家才行啊!」
我一點都不害羞地說:「像阿爹那樣的。」
阿娘聽了,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。
阿爹說也喜歡吃阿娘剛做好的豆腐。
還說皇宮的御膳房都不如阿娘做得好吃。
他有空就會和我並排坐著,一起眼巴巴等著阿娘端出熱乎乎的滷豆腐。
看著看著,我倒也把這門手藝學會了。
彼時是舐犢之心孺慕之情。
不曾想給了我安身立命的本事。
我賣豆腐,阿弟就在我攤子旁玩。
客人多時,他就幫我裝豆腐打下手。
等我收攤,他就敲著梆子,調皮地喊著明天才有最好吃的豆腐了。
阿弟很招人喜歡。
賣烤紅薯的孫大娘每天都會留一大塊烤得焦香的紅薯給他。
屠戶趙大哥最喜歡用滷成深褐色的豬尾巴逗他。
「小豆子,叫哥給一半,叫姐夫全給你。」
「姐……姐……」小豆子裝結巴,搶過豬尾巴就跑。
我們鄉鄰敦睦,很照顧我們的生意。
就這樣過了兩年。
到我及笄的時候,竟也攢夠了五十吊錢。
阿弟也有六歲了。
鎮裡新來了個謝夫子,大家都說他很厲害。
我算了一下,束脩的錢夠了。
可以讓阿弟入書院了。
雖然阿爹說不入朝堂,但書還是可以讀的。
阿弟其實很喜讀書。
他經常會繞去書院那裡趴牆根兒偷聽夫子講學。
可阿弟聽說入書院要出好幾吊錢,便說什麼也不肯去。
我說,那是個頂頂厲害的夫子,比齊天大聖還有本事。
你要是去學好了,可以讓阿姊過上神仙日子。
他就乖乖地同意了。
他說等他學好了,頭件事就是給阿姊買頭小毛驢,讓阿姊不用那麼辛苦自己拉磨。
他眼裡,拉磨就是最辛苦的活計了。
因為旁的活計,他都可以幫我幹。
單單是拉磨這活,他還幹不動。
過了中元節,我就給謝夫子送了束脩。
約好第二天中午送阿弟過去書院。
我還去布莊給阿弟扯了塊料子做了身青衿。
布莊老板聽說小豆子要進書院了,不僅隻要了半價,還搭了一頂小帽子。
一大早,阿弟穿了新衣服很興奮。
他還央我新做了一個竹蜻蜓。
我做的竹蜻蜓總是能飛得特別高特別遠。
他的小伙伴都好羨慕。
上午攤子還挺忙。
他急著跟小伙伴炫耀新衣服和竹蜻蜓,就喊了聲:「我去前街玩一會兒。」
我喊他:「別去了,別弄髒新衣服。
「午時要見夫子的。」
他隨便應了聲:「我知道了,不會弄髒的。」
我眼看著他歡天喜地一溜煙地跑了。
轉個彎,我就再也見不著了。
3
快到和先生約好的時間了,阿弟還沒回來。
我心慌得厲害,便讓隔壁孫大娘幫我看著攤子,我去前街找他。
突然,阿弟的小伙伴虎子失魂落魄地跑過來:「碗兒姐姐,碗兒姐姐,你快去救豆子!」
他帶著我撒腿朝官道跑去。
遠遠看見一個官兵高高舉著阿弟。
阿弟瘦弱的小腿還在掙扎著。
小帽子也不見了。
新衣服變成了破布條在空中飄著。
我拼命喊著:「小豆子,小豆子。」
眼瞅著那人狠狠將阿弟掼於馬蹄前。
阿弟抽搐了一下就不動了。
他該很害怕吧,從頭到尾都沒喊出一聲。
馬隊踏著阿弟而過。
車隊又碾過了阿弟。
車馬如疾風而過。
卷走了泥土,也帶走了阿弟的血肉。
等我跑到跟前,隻剩了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零星肉骨。
我拼命撿啊撿,摻著泥土還沒盛滿裝豆腐的木盆。
他最完整的部分,是他的小手。
應該是右手。
上面的五色線還在,是端午時我給他系上的。
都褪了色也不肯摘。
小手裡還緊緊握著我給他新做的竹蜻蜓。
隻剩了尾巴,還染上了血色。
虎子說,他們本來在前街玩。
來了個陌生的小孩子要一起玩。
那個小孩子看中了竹蜻蜓,向小豆子討要。
小豆子不肯給。
那孩子後面跟了個大人出手就搶走了。
小豆子追了一路,到了官道就被逮住了。
小男孩氣得將竹蜻蜓扔在地上用腳使勁踩。
小豆子撲上去撿。
剛撿到一小塊,就被一個官兵一腳踢出去幾米遠。
另一個官兵又把他拖回到小男孩腳下。
那小男孩,別人都喊他殿下。
史書多了一筆記載:【允亨太子幼有仁心。
【七歲嘗微服過江南道梅林鎮,與稚子同樂。】
4
全鎮子都知道了小豆子的遭遇。
大家憐我姐弟,給小豆子找了一塊上好的席子。
孫大娘抹著眼淚,把一缽烤紅薯放在席子旁。
「小豆子啊,你最喜歡吃大娘的烤紅薯了。
「多吃點,路上不餓啊!
「遇到小鬼呀!你也分給他們點兒,他們就不會為難你了。」
趙大娘說:「碗兒啊,咱老百姓要認命啊!
「小豆子是被大貴人送走的,到了閻王那裡也有排面。
「說不定投胎能投到富貴人家。」
我茫然問她:「咱是什麼命啊?」
是什麼命啊?
明明爹娘那麼好,明明阿弟那麼乖,為什麼連活命都不行?
他們一點惡事都沒做過,為什麼要S得那麼慘?
藥鋪坐堂的郎中來了。
他看了看我,勸道:「碗兒姑娘呀,你就哭出來吧!
「哭出來就好了。」
大家看我不哭不鬧,都怕我想不開瘋了。
可是怎麼辦?
我哭不出來。
其實我是不敢哭。
好像我不哭,阿弟就還在。
我一哭,阿弟就沒了。
後來虎子娘哭著勸我:「碗兒你就哭兩聲吧!
「豆子是小孩兒。
「他的魂兒要靠親人的哭聲才能認路的。
「你忍心他變成孤魂野鬼嗎?」
小豆子認不得回家的路嗎?
那不行。
他怕黑。
每晚還要我給他講故事才肯睡。
眼淚一下子就飆出來了țű₊。
「小豆子啊,你別怕,阿姊在啊!
昨天的故事才講了一半。
不是說今晚還要聽嗎?
……」
這時,裁縫鋪子的伙計送來了一塊白麻布。
他聽見趙大哥一邊磨著刀,一邊「他娘的他娘的」爆粗口,便勸道:「夫子要來了,你別讓他聽了去。」
「聽了去又恁地?天下最毒讀書人。」趙大哥吐了口唾沫。
謝夫子到了。
他過來給小豆子送來一個小獅子鎮紙。
他說他收了束脩,小豆子就算他的弟子了。
這個鎮紙可以讓他受到文判官的關照。
我看了一眼鎮紙,心猛地顫抖了一下,伸出手收下了。
他又要把束脩退給我。
我沒接。
夫子說:「我沒教過他『人之初』三個字,便是不能收的。」
我抬頭問他:「夫子,您收女弟子嗎?」
5
謝夫子嘴角幾不可見地抽搐了一下。
「碗兒姑娘,書院不收女弟子。
「姑娘若有難處,老夫可盡己所能幫助一二。
「隻是教姑娘讀書,卻是老夫萬萬不能的。」
我心中一動。
難怪謝夫子會拒絕。
做豆腐的女人突然想讀書,確實招眼又可疑。
我頷首想了一下:「那可以去書院當廚娘嗎?」
謝夫子仍然搖了搖頭。
眾人皆勸夫子發發善心。
他們說,豆子不在了,一個姑娘在外立門戶總是難的。
夫子那麼有學問,就當幫個可憐的姑娘家吧!
「呸,我就說了,天下最毒讀書人。
「看人落難,心比那鐵石還硬。
「碗兒姑娘幹活是一把好手,還虧著你不成?」趙大哥又開始磨刀了。
謝夫子被眾人軟硬兼施抬架著,終未再回絕。
我成了松山書院的廚娘。
每每兒童散學,夫子入睡,我便偷偷潛入書房讀書。
從小人術到帝王學,書破萬卷,韋編三絕。
如是三年過去了。
我終於知道爹娘為何會S。
當今天下有四大世族,範陽盧氏、清河崔氏、陳郡謝氏,琅琊王氏。
天下四姓,三姓皆危。
隻因當今聖上為琅琊王氏,依靠其世族力量推翻前朝登基,深恐其他世族效仿。
是以地位穩固後,首先削弱其他世族勢力。
爹娘盛名已久。
匹夫無罪,懷璧其罪。
他們的退隱,在帝王眼裡就是不願為其所用。
所以他們遇害是必然的。
阿爹,他以為他親自教出的帝王,終不會對他下毒手。
卻忘記了飛鳥盡良弓藏這麼淺顯的道理。
6
我在書院裡,越來越受歡迎。
孩子們總是「碗兒姐姐、碗兒姐姐」叫得甜。
就連謝夫子也對我贊賞有加。
「碗兒姑娘做的豆腐,真真天下一絕。」
每到用膳時,他就早早坐好,等著我端上熱乎乎的飯菜。
若有事外出,也必會趕著回書院用膳。
旁人偷偷打趣,說他那樣子像țṻ₀是急著回家找娘子似的。
他說一人用膳清冷,讓我對坐。
他用膳從不說話,卻會默不作聲地幫我添飯加菜。
這個樣子總會讓我想起阿爹。
日子好像就這麼過下去也不是不行。
可隻有我知道,每每看見那些朗聲而讀的童子,便心如刀割。
對阿爹阿娘的思念,對阿弟的愧疚,日日如影隨形。
我每時每刻都想早點去找他們。
可是仇人還活著,我就不能S。
皇上體弱,留給我出手的時間不多了。
若容他自然老S病S,我還何苦多活這些時日?
聽說他極喜揚州瘦馬,我便決定去揚州了。
悄悄拾掇好行李。
想起書房裡還有一卷書,隻剩幾頁,我便想著讀完再走。
正看得忘神,謝夫子突然進來了。
他沉著臉道:「誰讓你闖入老夫書房的?